晚上七點十分,淮海路霓虹閃爍。國泰電影院門口,人群三三兩兩聚攏而來。2號放映廳里,燈光漸暗,觀眾陸續落座——《菜肉餛飩》公映后第三個工作日的晚場,上座率仍超過七成。
影廳里的觀眾構成格外豐富:結伴而來的年輕人手里拎著電影聯名食品袋,幾對頭發花白的夫婦相互攙扶著尋找座位,組團前來的阿姨爺叔熟練地分發著紙巾和茶水。
開場時,廳內還浮動著細碎的交談聲,待主角老汪對著幻覺中的妻子素娟傾吐心聲,所有人安靜下來。臨近尾聲,不時傳來撕開紙巾的輕響,有人悄悄抬手抹淚。當老金和阿芳斗嘴置氣,老汪與小汪因誤會鬧出笑話時,歡快的笑聲此起彼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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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月末的上海,寒意漸濃,工作日的影院卻升騰起久違的暖流。不少十幾年沒進過電影院的人買了票,既為觀影,也為見老友。電影不再只是電影,而是記憶的延伸,聯結著人與人的情感。
事實上,《菜肉餛飩》開機之前并不被看好:老年主角、滬語對白、文藝片屬性——“賣點”不足。但影片監制、制片人顧曉東始終相信,它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觀眾。如今,他在項目書上寫下的那句“讓這碗餛飩滿城飄香”,正在成為現實。
這些日子,顧曉東一有空便會出現在復興中路的“菜肉餛飩·思南會客廳”。這個臨時改造的快閃店,已成為《菜肉餛飩》的大本營,客流量高時,一天可接待上千人。在會客廳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,顧曉東分享了他對創作的理解:“拍有生活的電影,讓大家過一種有電影的生活。”
一碗餛飩,千種滋味
2019年,顧曉東第一次讀到金瑩的小說《菜肉餛飩》,就認定它適合改編成電影。
故事圍繞老汪展開。妻子素娟離世后,他常常在幻覺中見到她的身影。而素娟未了的心愿——兒子小汪的婚姻大事,成了老汪放不下的牽掛。為幫兒子找對象,老汪走進相親角,在那里結識了老金、阿芳和美琴。沒想到在交往中,他自己的情感先泛起了漣漪。
小說浸潤著上海的市井氣息,講述著普通人的情感故事,而那碗維系著親情的菜肉餛飩,更讓顧曉東感覺親切。
“光是‘菜肉餛飩’這四個字,就能喚醒記憶深處的情感。”顧曉東說,“人對食物的情感非常強烈,走得再遠,忘不掉的還是家的味道。菜肉餛飩,是上海人的鄉愁。”
菜肉餛飩沒有固定做法,家家戶戶口味各異。青菜、薺菜、芹菜、馬蘭頭都可以做餡料;加不加雞蛋、香菇或蝦皮,全憑喜好;肉菜比例、肥瘦搭配,淋麻油還是滴蠔油,各有秘方。世界上,從來就沒有兩碗完全相同的菜肉餛飩。
不同于工序繁復的大菜,菜肉餛飩是一道真正的家常菜。“一家人圍坐著包餛飩,那場景特別溫馨愉悅。包好了,總要分些給鄰居嘗嘗。”顧曉東感慨,“現在大家庭漸漸瓦解,左鄰右舍也互不相識。過去那種人與人之間的親近,非常珍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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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照銀發族的情感世界
2020年10月,金瑩完成劇本創作。顧曉東讀完便決定將這個故事搬上銀幕。疫情讓項目暫緩,他的決心卻未曾動搖。
到去年尋求合作時,他發現前路并不順暢。這個聚焦老年人情感的故事,在追求年輕化的影視行業里顯得另類。加之當年暑期票房同比大幅下滑,投資變得越發謹慎。
“2015到2019年間,大量熱錢涌入。如今外部資本大多退場,剩下的基本都是專業資金,決策更保守。”顧曉東理解這種謹慎。
眼下,電影公司普遍將目標觀眾鎖定為年輕人。票務平臺的統計數據通常將40歲以下的觀眾細分多個年齡段,而對40歲以上的觀眾則統一歸類。當他拿著劇本與同行交流時,不少人建議增加年輕角色小汪的戲份,甚至讓他當主角。“要是那樣,就不是《菜肉餛飩》了。”顧曉東笑道,“那我何必去拍呢?”
在他分析看來,上海的老齡化程度正在加深,老年觀眾的需求值得關照。數據顯示,截至2024年末,上海60歲及以上戶籍人口577.62萬人,占比達到37.6%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這批中老年觀眾曾是影院常客,“現在他們為什么離開了?”購票渠道、娛樂方式多樣化是一方面,內容供給的變化,讓這群觀眾進影院變得很難。
顧曉東想到86歲的母親:“她很喜歡看電影,但影院沒有她想看的。”如何將這批觀眾請回影院確實是個挑戰,但他相信,只要拍出他們感興趣的內容,這個群體還是愿意回到影院,“如果能重新喚起他們的觀影熱情,市場會有新的可能。”
今天,《菜肉餛飩》的熱度印證了他的判斷,“我知道會引發共鳴,但沒想到這么強烈。”
兩代人的溝通與理解
《菜肉餛飩》匯集了周野芒、潘虹、茅善玉、陳國慶等上海觀眾熟悉的演員,以溫柔影調勾勒出銀發族的情感世界,也細膩描摹了兩代人的碰撞與和解。它以幽默化解悲傷,敘事從容,娓娓道來,沒有強烈的戲劇沖突,也沒有驚天動地的情節反轉,觀影體驗舒適,不同年齡的觀眾都能從中獲得慰藉。
主演周野芒說,影片講的是一個生活不太正常的人,開始了一段正常的生活:“在這段生活中,他遇到許多事情,帶出了上海人生活的方方面面,就像菜肉餛飩浸潤人心——有湯、有水,有溫情,有煙火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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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曉東透露,很多細節都源自主創對生活的觀察:“上海有不少獨居老人,雖然他們很少直言,但內心渴望陪伴,特別是在精神層面。子女們工作忙,偶爾的探望更像完成任務,兩代人之間缺乏深層次的情感交流。”他告訴記者,片中不少臺詞來自他與母親的日常對話,“比如她去醫院不告訴我,我問起來,她就說‘跟你說有什么用,你這么忙’。很多老人都是這樣,不愿給子女添麻煩。”
影片中的五百多名群眾演員,很多都是在人民廣場、茶舞廳等地結識的普通市民。“拍相親角的戲份時,只需簡單說明,每個人都能自然演繹,因為他們本身就是父母,聊的都是孩子。錄音師說,這些對話渾然天成。”
一場映后活動中,顧曉東注意到,很多觀眾都是舉家前來。一位女兒原本擔心這是“催婚題材”,看完后,父親對她說:“你有你自己的生活。”與片中老汪如出一轍。
讓他更為感動的是那些久別影院的觀眾,“有一對夫婦已經十幾年沒進過電影院了,是女兒極力推薦他們來看的,看完以后特別激動。”顧曉東說,“還有年輕人特意來告訴我們,請不要把這部電影定義為老年題材。還有人說影片勾起了他的很多回憶,想起全家一起包餛飩的熱鬧、里弄里的往日溫情,想起了父親母親,還有孩子……這些分享特別動人。”
城市文化的匯合點
這些日子,“菜肉餛飩·思南會客廳”已成為滬上熱門文化地標。這棟三層洋房被布置成了一座微縮的上海城市記憶館。步入一層,插畫師玫瑰為影片畫的巨幅涂鴉格外醒目,暖黃色的燈光映著復古桌椅,墻上掛著劇照透著日常生活的溫情;二層復刻了老汪的家,餐桌椅背上還搭著素娟的毛衣。從客廳望去,窗外梧桐葉泛著淺黃搖曳,正是上海深秋最美的樣子。
早上八九點還未營業,門口就有人排隊。十點開門,只見一位西裝筆挺的老克勒呼朋引伴,張羅著十來位阿姨爺叔落座,擺出各種時髦姿勢合影留念。
顧曉東幾乎每天都會在這里,迎接因電影而相聚的客人——從抱在手里的孩童到九十多歲的阿婆阿公,從附近的街坊鄰居到專程從深圳、臺北趕來的游客,這里總是歡聲笑語。“沒有特約店長時,我就是店長。”顧曉東笑著說,“歡迎大家常來坐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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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些天,一位特殊客人到訪。曾經在這里住了28年的高阿姨重回故地,她從1960年代一直住到結婚,父母也在這里度過一生。看完電影,她和老伴第一時間趕來,每個角落都是回憶。
十月中旬開業以來,會客廳已舉辦了主創見面會、作家簽售會、音樂會、親子會、詩會等各類文藝活動。預約通道開啟,總是迅速爆滿。話題早已超越電影本身,延伸至城市文化的方方面面。《菜肉餛飩》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,激起的漣漪擴散至遠方,又將城市各個角落的人們匯集在了一起。
顧曉東覺得,當下電影營銷偏重線上,“短視頻平臺很重要,但像我們這樣的片子,長處恰恰是能線下面對面交流。”
這會客廳正是為此而設:“希望有一個大本營,觀眾觀影前后都能來這里聊聊,創作者也能駐守對話。每個來的人都是傳播者,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”他們突破傳統路演,走進菜場、社區、老年大學,甚至中老年人新興的“茶舞廳”,讓宣傳更貼近目標觀眾的生活。
電影正在尋找新的形態
基于市場判斷,《菜肉餛飩》采用分線發行,11月15日起率先在長三角地區上映,并將擇機推向全國。截至11月24日0時,影片憑借不到1%的排片比,拿到了超1973萬票房,上座率位列檔期第一。
“其他行業都在做垂直細分,餐飲、時尚都深耕特定人群。電影也該更多元、更個性化。”顧曉東在項目書中規劃,“上海是一級市場,長三角是二級市場,全國其他地區是增量市場。”
他對中國電影生態有自己的看法:“前些年市場熱,資本涌來,每部片都瞄準五億十億的票房。為什么不能有更多五千萬、七千萬的電影?市場不該只在熱門檔期火,每個周末都該是好時機。片源更多元,市場會更活躍,觀眾習慣也會更健康。”
在上海這個全國最大票倉,顧曉東看到了“市民電影”的潛力。《愛情神話》在滬票房占比超四成,也給了他們信心。事實上,不僅是上海,其他城市和地區也有成功案例,比如廣東導演藍鴻春創作的《爸,我一定行的》《帶你去見我媽》等潮汕方言家庭喜劇,以低成本、本土演員和鮮明的地方文化為特色,在潮汕地區取得了商業成功。
市場變了,電影正在尋找新的存在形態,通過與城市的深度互動,能獲得超越本體的影響力。在顧曉東設想中,電影類型應更豐富,既有宏大敘事,也有文藝探索。他想拍的“市民電影”,則與本土文化與本地生活緊密相連,“能聯動文化、旅游、商業等方方面面。一部電影,同樣能夠凝聚城市人氣,成為人們情感的出口。”
上映期間,影片與多家上海老字號及本地商業聯動,用票根拓展消費場景。觀眾在銀幕上看故事,還能循著電影場景,體驗城市的溫度。
這座讓顧曉東感到舒適、包容又熟悉的城市,正激發他更多創作靈感。他計劃完成“上海男人”三部曲,劇本已在醞釀,下一部可能拍虹口的故事。在他看來,每部作品都將是城市的一個切片,“一部電影無法包羅萬象,這些不同切片,能夠組成立體的城市影像記憶。”